松岗

抗美援朝六十周年征文（之一）

房东大叔

    五0年，为响应“抗美援朝，保家卫国”的号召，我十四岁就报名参军，因年少未能应征。五一年于广东英德如愿参了军，五二年底入朝，五八年五月全面撤军回国，我不觉在朝鲜度过了六个春秋。

    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，一列火车风驰电掣，经安东市铿锵驶过鸭绿江大桥，在新义州短暂停车接受“中立国”的检查。闷罐车内异常响动引起了检查官的怀疑，他们一边手拿木棍敲打着车皮，一边用很不流利的中国话问：“离面装的申么？”中方代表大声地回答：“猪”。就这样志愿军十六军四十七师将士，乔装进入了朝鲜。（个别同志在车内闷得难受，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喘息和咳嗽声。）入朝前我们彻底清理了行装，凡有解放军痕迹的行装，统统自行寄送回家。还进行了几天深入的爱国主义、国际主义教育。

    次日清晨，列车穿过一条山洞后终于停了下来，部队快速分散准备急行军奔向宿营地。空列车倒回山洞一半，敌机已经铺天盖地而来，俯冲轰炸，疯狂扫射……

    沙场迫近，行军路上，沿途遍布四五米深的炸弹坑，远近山坡排满了志愿军的墓碑，是美帝侵略者夺去了这么多年轻的生命，摧毁了朝鲜人民三千里大好江山。雪地里，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孩子，抱着双臂茫然地站在路边。朝鲜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，过着恐惧、凄惨暗无天日的生活，它激起了我对朝鲜人民的同情和对美帝的刻骨仇恨。

    我部此次奉命回国改编重新入朝，主要任务是：执行毛主席提出的三个肯定（肯定敌人要空降、肯定敌人要登陆、肯定敌人要在西海岸登陆），我军清一色的苏式装备、坦克、大炮、喀秋莎、摩托化步兵，美军称之为“共军的机械化部队”，我部入朝敌人闻风丧胆。

    由于执行任务的需要，我们就驻扎在西海岸凡白山附近的一个小村里，我借住在朴姓人家的一间稻草房，屋内分为厨房、主人房和客房，合起来不超过15平方米。厨房里有两口锅，两只水桶和几件炊具。主人屋内只有一条被子，一张小饭桌，三个枕头和几件衣服。客房四壁皆空，屋外有个用稻草苫的上尖下宽（不足一平方）的小草棚，下面是个咸菜缸。房东老两口带着一个不满四岁的男孩。他们一直不和我们说话，女主人面无表情；男主人更是冷若冰霜。

    在他家的客房我们住了四个人，我是分队副、团小组长。面对这位大叔的态度，我对战友们说：“大家都看到了吧，房东不喜欢我们，我们住下把人家挤的够呛啊！我们千万不要给他们添麻烦，要遵照毛主席：‘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，一草一木。’的指示，认真执行‘三大纪律，八项注意’一定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，咱们不单是来抗美，更重要的，是来援朝传播友谊的……”

接   

   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，战士们每天扫院子、挑水、拾柴烧炕；敌机来了，先把孩子抱进防空洞（猫耳洞）；老百姓的房屋被燃烧弹烧着了，我们就拼命冲进房内救人搬东西，有一回，大火烧着了我的军帽，头发也烧焦了一大块；一日三餐，更要从我们的军粮中，挤出些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吃，这个瘦小的孩子居然胖起来了。

    一天晚上，我们正在分队长住的屋子里开会，安排第二天搬家的有关事情。会刚散，房东朴大叔推门进屋站在了地中央。他左手提了瓶酒，右手捧着一大盘打糕。放下手里的东西后，他必恭必敬地给我们鞠了一躬，喊了一声：“志愿军通木（同志）”接着打着各种手势，说了许多我们听不懂，但心里知道是感激的朝鲜话。最后，他拉着我们，恳切地请我们喝酒吃“打糕”。

    分队长连忙摆动双手也打着手势说：“你的心意我们领了，我们志愿军有纪律，再说现今还在打仗，你们的生活还很困难，这些东西就留着给孩子吃吧！”，我赶紧起身想扶朴大叔一起回家。

    不料，朴大叔两眼含着泪花忽地起身，死死地挡在了门口，这场面实在让人感动。我们知道朝鲜人认准要做的事情，十条牛都拉不回来的！大家不再推脱了，我和分队长起身扶他坐在炕上，朴大叔终于流下了含在眼眶的两行热泪，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打开酒瓶盖，双膝跪着给我们碗里倒酒。

    我们频频举杯开怀畅饮，打糕吃的很甜，酒喝得更香。这时候，朴大叔用他那宏亮的歌喉唱起了鲜族人传统的“道拉基”边唱边舞，他唱得那么快活那么动听，跳得那么陶醉那么刚劲有力。战士们被他的歌声舞姿所感染，不时高喊：“朝塔（好）”而且也跟着他一起跳起舞来，我们还用刚学的朝语唱起了“金日成将军之歌”……

    第二天早饭后，部队开始起程，朴大叔三口人也跟着忙碌起来。阿妈尼（妈妈）背起小男孩，不容分说走在最前面，朴大叔抢过我们的背包背上，手上还要提着小行李。送到了村口，大家劝他就到这里吧！可他们就是不听。我们只好边走边劝，劝一路走一路，送一程又一程，一直把我们送到新营地。看到我们住的新盖的营房（橇开石的草房），那里有山有水既隐蔽又安全，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和我们一一握手言别。

    三个月紧张的布防工作过去了，让大家没想到的是，朴大叔，竟然不顾路途艰险，不顾炎热的天气，不顾敌机频繁的扫射轰炸，又带着妻儿探望我们来啦！当他们神色惊喜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，我们一下子都楞住了。太出乎意料，大家是既担心后怕又亲切感激，我们如同见到了远在祖国的家人。战士们抱过阿妈尼背上的小兄弟，接过朴大叔背篓里一捆一捆的山野菜。我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，上前就和这位父亲般纯朴可爱的朝鲜农民——我们的房东大叔，紧紧地抱在了一起……

    中朝友谊的动人故事很多，值得大写特写。中朝两党两军两国政府之间的传统友谊时现报端，唯独这个战火纷飞当中的普通农民，和我们志愿军战士之间这段深情厚意，还不为人知，虽然今年七十有六，我深以为憾。

    在纪念抗美援朝六十周年之际，朴大叔那平常纯朴的容貌，频频浮现在我的眼前。近几年多次打算再度入朝（也办理了入朝护照）缅怀我以身殉国的战友，重游我战斗和居住过的凡白山、富峰山、道德洞、上赤洞和三八线，几番梦里回到朴大叔茅草的屋子……不知两位老人而今是否健在？那位小兄弟生活得是否美满幸福。

    我在这里遥祝他们一家，幸福长寿安康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原志愿军战士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付时君供稿

原志愿军战士